憨夫成龙【23】
吃过了早饭,陈深拉着张启山一起收拾屋子,打了水洗衣服,擦桌子,冲地抹窗台,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敞敞亮亮。腾出桌子来,一边放上洗干净的箬叶,一边是糯米和各种作料。
陈深手指灵活,三两下就折出一个箬斗,先灌一半糯米,填上满满的蜜豆,再灌另一半。
张启山看得直皱眉头。
陈深说,“这个是我吃的。你的等会儿做。”
张启山的眉头这才松了松。
陈深看在眼中,嘴角泛起微笑。
房间不大,张启山一个大高个儿黏在陈深身边,不免有些磕磕碰碰。陈深说,“你旁边去一点。”
张启山往后退一步。
陈深转身包粽子了,张启山又一步上前贴过来。
陈深两手都是糯米,腾不出手来,只好扭头看着张启山,“柱子,你去干点别的事成不成?”
张启山看着陈深,说,“成。”
说罢,便凑过去亲了一下陈深的唇。
陈深没防备,被亲个正着,看着张启山,眼珠子一转,说,“再亲一下。”
张启山果然俯身过去,陈深张口要咬,却被张启山托住了下巴,就势勾住了舌头,陈深摆脱不了,又被亲得腰发软,吚吚呜呜了好一会儿,张启山才松开了陈深,看那年轻人被自己吻得面色发红,喘息不止,心中自有说不出的得意。
陈深自然不肯就这么吃了亏,擦掉了手上的糯米,出了院门,招呼了几声。就瞧着村子里的小娃娃们呼啦啦跑过来。
张启山一阵诧异。
天青云薄。
张启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门槛上,和一群吸溜鼻涕的小孩在一起斗蛋。
张启山的手拿枪是稳稳当当,拿起了鸡蛋却是拿不稳捏不拢,几乎是斗一个碎一个,斗两个碎一双。
陈深背着手,晃晃悠悠过来。
张启山刚巧斗碎了一个。
张启山随手一搁,伸手去拿一个新的,便听见陈深故意用力的叹气。
张启山一顿。
陈深摇摇头,走了。
张大督军心中激起了不屈之志,先观摩其他小娃娃作战,反复思量,制定计划,以己之长,攻彼之短,一鼓作气,攻城掠地,终于成功赢了第一次!
陈深在桌前包着粽子,听着门口一阵阵孩子的欢闹声,不时抬起头看去。
坐在门槛的那个人,逆着光。仿佛是披了一层毛绒绒的光晕。
院子里的柚子树高高的,枝叶疏朗,被太阳一晒,越发的青翠透亮。
晌午时候,娃娃们都回了各自家里。
陈深擦了桌子,摆上碗筷,把煮好的粽子端上桌,说,“柱子,吃饭了。”
张启山没应声。
陈深奇怪,走过去看一眼,就见张启山蹲在地上,对着一盆子鸡蛋生闷气。
虽然后半截扭转战局,但前半截输得太多,还是被小娃娃们赢走了三四颗。
张启山不高兴。
陈深哑然失笑,也蹲下,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头发。
男子抬眼。乌黑的刘海之下,一双清澈的眼睛。
会因为输了而不高兴,也会因为赢了而欢喜,坦率得近乎稚拙,执着得近乎顽固,最纯粹的爱恋,最直白的好恶。
既如孩童,又不是孩童。
唯有他,会如此。
“阿深?”
陈深回过神,拉住男子的手,拉着站起来,说,“吃饭了。”
端午节讲究吃‘五黄’。
陈深家里人口少,图个简便,便准备了雄黄酒,粽子里多裹了一味咸蛋黄。单炒了一个辣子肉丁。
张启山看见肉,夹了一口,辣得直咳嗽,顺手拿起手边茶杯喝了一口,陈深来不及阻止,却不是水,而是雄黄酒。
陈深用黄酒浸了雄黄粉,制了一小坛。酒味微辛,初苦回甘。
张启山又倒了一杯。
陈深说,“少喝点。”
张启山给陈深也倒了一杯,说,“阿深,也喝。”
陈深拿起酒杯来,放在唇边沾了沾,想到了一件事,笑了一笑。
张启山询问的看着陈深。
陈深说,“你听过白蛇传没有。”
张启山想点头,但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是柱子,以柱子的眼界,应当是没见过,当下一阵踌躇。
陈深说,“那故事讲的是一个人和一只蛇妖做了夫妻,端午节的时候,蛇妖喝了雄黄酒,露出了本相。但我想,那个人说不准早就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是蛇妖。”
张启山看着陈深。
陈深说,“两个人住在一起睡在一起,日日夜夜陪着彼此,怎么会分不清是人是妖呢。但是那个人,他不想和自己的妻子分开,于是,宁可装作不知道。”
说着,陈深便拿起那杯雄黄酒,慢慢喝了,又拿起酒壶,再要满上。
张启山按住了陈深的手。
陈深抿唇一笑,“怎么了?”
张启山说,“阿深,不要喝了。”
陈深笑说,“怎么?你怕我喝多了,也变成一个大妖怪?”
张启山一眨不眨盯着陈深,说,“我不怕。”
陈深吓唬说,“真不怕?那我真的变成大妖怪,啊呜一口把你吃了。”
张启山握紧陈深的手,说,“我愿意,阿深吃我。”
陈深愣了一愣,看着张启山,唇边的微笑淡去,却又重新笑了一笑,反手握住张启山的手,用力握了一握,才抽出手来,说,“吃饭吧。”
陈深的粽子裹得很好,米粒颗颗分明又粘得紧,肉汁沁透了,色泽浓红,剥开来就是一股扑鼻香气,张启山吃得很慢,咬一口,嚼透了,咽下去,再咬一口。
勉强吃下一颗粽子,顿了一顿,再提筷子去夹第二颗。
陈深说,“不好吃就算了。”
张启山说,“好吃。”
陈深搁下筷子,起身走去里间。
张启山也放下了筷子,视线追着陈深的背影。
陈深打开衣柜,将张启山上山时候穿的衣服捧出来,重新折一遍,折得整整齐齐,放进了包袱里,再收拾了一些小零碎出来。
张启山住的日子虽然不长,但一件件的小东西不少,他用的擦脸巾,牙刷,杯子,卷边的长裤,贴身的汗褂……零零总总,也收拾出来一个包袱。
陈深拿着包袱回到桌边,对还坐着的张启山,说,“我送你下山。”
张启山仰着脸,看着陈深。
陈深说,“没吃完?不急,慢慢来。”
张启山盯着陈深,说,“阿深。”
陈深也看着张启山,这双圆润柔和的眼睛映出恋人的面容,“……嗯,张启山。”
张启山听见自己名字的一瞬间,心仿佛一把攥紧。差一点,无法呼吸。
陈深知道了。
陈深都知道。
陈深再一次看到自己的卑鄙和怯懦。自己想要留住这个年轻人,想要再一次拥抱这个年轻人,但自己不能这么做,也没有勇气这么做。
但是‘张启山’不能的,‘柱子’能。
陈深喜欢‘柱子’,然而,陈深憎恶自己。
张启山看着陈深,忽然害怕在这年轻人的眼中看见了嫌恶。
但陈深神态平静,甚而柔和,轻轻说,“张启山,谢谢你。”
张启山错愕。
陈深说,“你都想起来了吧?”
张启山喉结动了一动,却无法回答。
陈深自己回答自己,“我想,你应该都记得了,不然……”
不然,也不会提什么馒头,提什么誓言。
陈深看着张启山,探询的问,“都记得?”
张启山微微的,艰难的点了一下头。
陈深看着张启山,长长的出了口气,心里悬着的那一块终于可以放下,也终于可以死心。
就算都记起来了。也还是张启山。
终究,是张启山。
张启山没恢复记忆的时候,陈深总是忍不住怀着一线希望,如果张启山都想起来了,是不是就会回到柱子?是不是就能回到以前?是不是就能……
这一线希望就像心里的一根刺,深夜辗转反侧,难以成眠,明知得不到,却是放不下。总要自欺欺人,总要说服自己放弃,又说服自己不放弃。
放弃和坚持一样困难。
坚持要水滴石穿,放弃要义无反顾。
现在,总算能彻底死心。再不必想着那些如果,再不必怀抱希望。
谢谢你,张启山。
陈深说,“东西我收拾好了,没什么落下的。”
张启山说,“……我不下山。”
陈深诧异。
张启山握紧拳,“……我知道,你恨我。恨我又一次骗你。”
陈深解释,“我没有……”
张启山打断,“但我这一次不是要骗你!”
陈深头疼,怎么都不让人把话说完。就听张启山说,“我不会成亲,这次不成亲,以后也不会。”
陈深一怔。
张启山抓住陈深的手腕,极用力,说,“你要我是谁,我就是谁。我说过,我是你的傻子,这句话不是在骗你!”
张启山盯着陈深的双目,迫切的,执拗的,甚至带着一丝祈求,“陈深,你要我是柱子,我就是柱子。”
陈深说,“没有柱子。”
“没有这么一个人。”
张启山盯着陈深,想在这年轻人的脸上找出一丝赌气或者违心的痕迹。
但陈深眼神澄澈坚定,怎么想的,便是怎么说的。
“你留在山上,你不会开心,我更不会开心。我真的不恨你,我怎么会恨你,”陈深耐耐心心的说,“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,责任多半是在我的身上。你被我无辜牵累,按说,应该是我对不起你。”
张启山想开口,陈深抢先说,“你等我说完。张……督座,我心里是真的感激你,真的觉得对你不起,我真不知道做什么才能弥补我犯的错事。”
张启山开口,声音干涩,“……那就让我留下。”
陈深看着张启山,“……督座,我喜欢的人不是你。”
张启山再一次听见这句话,心中不觉愤怒,只觉万箭攒入,痛楚难当,却一字难言,“可我就是他。”
陈深说,“不是的……是我喜欢的人,他压根不在这个世上。”
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,仿佛柚子树的一片叶子脱离了叶梗,打着旋儿飘落下来。但这句话,在陈深的心里反反复复煎熬。明知是事实,却不敢面对。
翻遍四海九州,就是没有一个柱子。
他凭空出现,带给自己一腔赤诚热恋,再回归幻影,让自己留下一段回忆。
回忆,可以怀念,但不可重现。
张启山说,“你看着我,我有哪里做的不像,我改。”
陈深听闻,几乎不敢信自己的耳朵,“这……这对你不好。”
张启山盯着陈深双目,一字一字,“我心甘情愿。”
陈深瞬间几乎动摇,但想到那座巍峨的府邸,那威风凛凛的张启山戎装打扮,他和自己不该有交集,何必拖累,对彼此都无益。
陈深垂下眼,“……督座,万分对不住。”
张启山咬紧唇,他一退再退,退无可退,却还要再逼自己往悬崖退去,“……好,我先下山,过几天再来看你,好不好。”
陈深低声说,“……不必了。”
张启山一时情绪失控,“陈深!”
陈深身子微微一颤,却不接话。
张启山吼完这一声,再看陈深,却看出这年轻人的单薄与固执,不由得心为之磨折,重又低声下去,“……你到底要我怎么样。”
陈深嘴唇动了一动。
张启山说,“陈深,我要听你亲口说。”
陈深吸了口气,看向张启山,说,“督座。”
张启山说,“叫我的名字。”
陈深说,“……张督座。”
张启山的声音像是一下一下从冰里凿出来的,说,“叫我的名字。”
可飞散的冰沫溅不到陈深的身上心里,陈深像是站在河的另一侧,迢迢,不可见。脉脉,不得语。
陈深说,“张启山。”
陈深说,“我们,真的算了吧。”
张启山起身,也没有拿包袱,径直出了院子。
陈深不放心,跟了出去。
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在山道上,下了山,近了郊区,靠近城门。
张启山知道陈深跟着自己。
或许,陈深也在犹豫。
如果陈深真的看见自己走了,才会舍不得,才会来拦住自己。
张启山走得慢,身后的脚步声,在山上的时候清晰,但进了城,便被嘈杂人群覆盖过去。
副官从城门守卫处得到消息,打马来迎,接到了张启山,慌忙问,督座,你怎么忽然来了?出什么事了?
张启山想,怎么陈深还不来拦。
他回过头。
却见茫茫人群攒动,店帜招展,满城艳阳,却没有陈深。
陈深,早就走了。
张启山回到府里,第二天一大早,又策马上山。
那个院子一切如常,柚子树还在,门前涂了雄黄的痕迹也还在,但那个年轻人不在了。
村里的人说,端午的傍晚,陈深搬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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